admin 发表于 2023-11-11 11:02:29

忽略孕前和产前检查是造人最大的风险

吃完中午饭,闹闹哄哄的产房一下子安静了,产房就是这样,没人生孩子的时候医生没事干,看杂志闲聊天睡大觉都没人管,但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来下马威,不是急症就是重症。人说“说嘴打嘴”,确实如此,我刚想找个角落歇会儿,呼机就一个劲地响起来,紧跟着来了三个病人。

第一个是发高烧、神志恍惚的大肚子,怀孕之前什么身体检查都没做过,就顺顺当当地成了准妈妈。人家怀孕后都性情柔顺,整天摸着肚子对着孩子不是唱歌就是说话,和风细雨的一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模样。她却双眼外凸、二目炯炯,食量大增,能吃能拉,人却日渐消瘦。拿她妈的话说就是“吃玉米饼子拉玉米糊糊,吃豆腐拉豆腐脑”,“好像长了根直肠子一样,食物吃进去还没来得及消化就出去了,而且每天都有好几次稀糊一样的大便”。此外,她的脾气也大,几句话不合就跟别人吵架,即使闲坐,脸上也是一层细密的汗珠子。

这些都属于典型的高代谢症候群,最常见的就是“甲状腺功能亢进”,简称“甲亢”。

早些年国家强制婚前检查,否则不给发结婚证,确实发现了很多显而易见的不利于婚育的问题,后来强制婚检取消了,老百姓又不知道孕前检查这回事,结果身体积压已久或者一直潜伏的诸多问题毛病都可能在你体内多出一个小生命的时候一股脑找上门来。这种情况数不胜数。

很多女性从来不把月经当回事,月事错后多日不来也不在乎,经爱人或者老人提醒到医院检查,才发现是怀孕了。再一做B超,发现肚子里头除了装着一个有着扑通扑通心跳的小小孩儿,还有一个硕大的子宫肌瘤,或者是爷爷爸爸孙子老少三辈、大小不等形态不一的一大堆肌瘤,敢情这小孩在子宫里的280天倒是不寂寞,没事一个人可以数着肌瘤做算术题了。

顷刻间,一大堆问题向准妈妈和这个马上添丁进口的小家庭袭来。有肌瘤的子宫会不会生出畸形的孩子?肌瘤会不会争夺和吸收孩子的营养?孩子会不会先天不足?肌瘤会不会长得比孩子还快把孩子挤到子宫的一边去,或者干脆把孩子挤出子宫去发生流产或早产?会不会把孩子脑袋挤坏了?生孩子的时候肌瘤会不会卡在产道上变成拦路虎?产后会不会因为肌瘤影响子宫收缩导致产后大出血?还能顺产吗?是不是必须剖宫产?剖宫产的同时能不能把肌瘤也一起切了?诸如此类各种各样的问题。

求保险或者万无一失的话,就得先做人流,把刚入住的宝宝请出去,再开刀做手术,切除肌瘤后缝合子宫,手术后至少需要一年半载的恢复时间。肌瘤会不会在短期内复发?经受创伤的子宫还能不能顺利怀孕?这是随之又将面临的问题。还有极个别的病人可能在手术时出现意外,甚至还没当成母亲,就先失去了子宫。

做人流吧,舍不得这孩子;继续怀着吧,又整天担惊受怕。说不定肌瘤哪天就会以一种尚不可知的不确定方式闹腾一下,给你点颜色看看。例如,最常见的是“红色变性”,肌瘤内部发生某种特殊的,甚至医生也没搞明白什么机制的红色样变,孕妇会出现剧烈腹痛、发烧、白细胞增高,万一刺激引起宫缩,一路辛苦怀来的孩子就付诸东流了。

真够纠结的!

一个孕前检查足以避免这些矛盾和纠结。肌瘤是很容易被发现的,如果肌瘤位置不特殊,个头又小,数目不多,对怀孕的影响自然不大,那就踏踏实实怀孕好了。如果肌瘤位置特殊,或者生长迅速,个头超大,那就先切除肌瘤再着手怀孕,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

这个被我高度怀疑“甲亢”的孕妇就是怀孕前什么身体检查都没做过,这些高代谢状态也一直被忽视,高高兴兴糊里糊涂地就当上了妈妈。怀孕后,她把身体的种种不适告诉医生,才知道自己原来是甲状腺功能亢进。

当地医生让她吃药控制,她问医生给她开的是什么药?医生说是“丙基硫氧嘧啶”,这是全世界早孕期间治疗甲亢最安全最有效的药物,简称PTU。她问大夫药物有没有副作用,医生说,当然有,是药三分毒。她没有再细细询问药物具体有哪些副作用,发生率如何,药物本身又有何等积极作用,不吃药会导致何等不良后果,拿了处方起身走人了。她先缴费,再到药房取药,拿出说明书仔细研读,然后,把药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我问:“为什么把药扔垃圾桶了?”她说:“我就没听说过大夫给孕妇开说明书上黑纸白字写着‘孕妇慎服’的药物,一看就是个庸医,要不就是开药拿回扣的黑心医生。而且,那说明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大部分都是说副作用的,太可怕了。我不能为了治自己的甲亢,吃坏了肚子里的孩子,那样的话我还配做母亲吗?”

中国人说来也奇怪,平时最爱吃药,就拿最常见的感冒说吧,学名“上呼吸道感染”,主要是呼吸道病毒感染。全世界还没研发出能够有效治疗感冒病毒的药物,但是中国人早已经在铺天盖地的医药广告中破解了世界难题:“抗病毒,治感冒,就用XXX。”感冒了最重要的就是多休息,多喝水,增强自身抵抗力,等待自然病程的转归,大不了吃一些缓解头痛、打喷嚏、流鼻涕、鼻塞、咽痛等等不适症状的药物,让自己稍微好过一些。

国人不仅吃中药、吃西药,还动辄打针、输液,抗生素、抗病毒、解热镇痛、祛风散寒一股脑地往自己身上招呼。还有一个更怪的现象就是很多人没病也吃药,美其名曰调理身体,滋阴壮阳,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可是一旦怀孕了,立即七荤八素全戒,恨不得自己和孩子活在真空里,任何一丁点有可能或者根本没有可能伤害孩子的事全停。

有的人平时是电影迷,怀孕后家人连电视都不让看,说有辐射。偶尔看上一眼枪战片,大半夜打车去急诊问大夫,电影里AK-47突击步枪的声响会不会震坏孩子的听力系统;有的姑娘爱吃四川火锅麻辣烫,怀孕后家人一口辣的不让吃,偶尔吃上一口,不光悔过自责,还要心惊肉跳胡乱寻思,半夜挂急诊说吃辣椒以后胎动异常。您说您这心里头各种悔恨矛盾惴惴不安,肚子里的孩子能安生吗?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人类本是自然界最著名的杂食动物,也不知道谁发明了怀孕后林林总总的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女人怀一次孕不容易,计划生育政策森严,一对夫妻只让生一个娃,千万别拿肚子里的孩子冒险,没必要以身试法。要说螃蟹寒凉滑胎不吃也罢,可是动不动就说木耳、羊肉、马铃薯、西瓜都不能吃,也太狠了吧!怀胎十月都快成教徒清修了。

国人在生活细节、食物选择上已经如此小心谨慎,更别提孕妇吃药的事了。而且,我真见过个别人,你让她吃什么药她都当成毒药,一切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特别有献身精神。

有的孕妇扁桃体感染化脓,发高烧,嗓子眼肿得都快喘不上气来了也不吃药;有的红斑狼疮病人,好不容易病情控制稳定,医生说可以怀孕了,结果一怀上后就擅自停激素,结果狼疮活动,狼疮肾病、狼疮脑病一股脑地袭来;有的孕妇腹泻,拉稀拉得口干舌燥,无泪无尿,眼窝深陷,严重电解质紊乱都不吃药不打针不输液。要知道子宫后头就是直肠和乙状结肠,腹泻时肠道剧烈蠕动,内部翻江倒海,要是不迅速控制症状,把前边的子宫鼓捣出宫缩,孩子早产麻烦就大了。再说了,好汉架不住三泡稀,更何况您这肚子里养着一个娃的弱女子呢?可怕的是,孕妇和背后的一家人时时刻刻打着一切为了孩子、一切为了下一代的旗号,根本不听医生劝告。您也不想想,要是孕妇自己都挺不住了,还能保住孩子吗?

还有最令我们医生头痛的,就是进口药品事无巨细、密密麻麻的说明书,虽然体现严谨求实,有时候也耽误大事。本来详细列出各种可能出现的副反应是好事,是科学和严谨,但是太多病人逐字逐句仔细阅读后,才不管什么“少见”“罕见”“极个别病例”这些字眼,总之看到一长串的副反应、副作用直接把自己吓个半死,把医生恨得要死。结果是宁可去吃没有说明书,也号称没有副作用的中药,或者一些小型国内制药厂生产的中成药和西药。这些药品说明书往往是字大行稀,药理机制不详,药物毒理实验未进行,对孕妇和胎儿的影响不明,药物副作用也只是列出胃肠道反应、皮疹、皮肤瘙痒等几个无关紧要和未加任何详细解释说明的字眼,便再无其他。

就说刚刚我接诊的这个孕妇,前几天,她有点小感冒,自己没往心里去,心想是不是休息一下就好了。要知道一个重症、病情完全没有得到控制的甲亢病人是多么容易发生各类严重感染。反过来,这种病人又最怕感染。我用听诊器听她的肺部,满肺的呼噜作响,不用说,一定是上呼吸道感染扩散成了下呼吸道感染,感冒变肺炎了。她来的时候心跳130次,高烧39摄氏度,虽然还没有来得及请内分泌专科医生会诊,我已经十拿九稳地诊断她为“甲亢未控,肺部感染诱发甲亢危象”。

第二个,怀孕七个月,连续数次抽风,抽得大小便失禁,舌头咬破肿成一个大血包,横在牙齿和嘴唇之间,嘴巴都合不上了。整个人躺在平车上呼之不应、不省人事。肚子里的孩子虽然心脏还在跳动,但是又慢又弱,只有100多次。这种怀着孩子的女人癫痫发作,在产科叫作“子痫”。

推进病房的平车上,铺的盖的都是花花绿绿老百姓自家缝制的被褥,我判断这可能是个农村病人。庞龙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在协和做产科医生不能高高在上,一定要懂得怎么给这些“花被子”看病,她们多是农村病人,病情重,文化低,重男轻女,兜里没有多少钱或者干脆没钱。这些病人无论从身体到心理、从心里到兜里都需要医生格外留意、格外付出、格外关爱,尤其要多引导、多解释,否则一不留神就会酿成人间悲剧。

子痫,顾名思义,因为怀孩子导致的抽风。一般都有一个渐进式发展的疾病过程,开始可能只是血压轻微升高,脚踝略有浮肿,如果化验尿常规,可能会有少量尿蛋白,这叫作“子痫前期”,过去统称为妊娠高血压综合征,简称妊高症。

子痫前期如果不加以控制,病情可能会迅速进展,血压在短时间内迅猛升高,高压能到200mmHg以上,低压可达100mmHg,孕妇全身水肿,脸肿得家人都认不出,肚皮和脚踝肿得手指一按一个深坑,下肢肿成两只大象腿,大小阴唇甚至肿成一个歪桃,孕妇要么是平车推进医院,要么是两条大腿岔开几乎横着晃进诊室。更严重的水肿甚至会有大量腹水,同时伴有大量尿蛋白,孕妇主诉头晕、头痛、眼花、视物不清、肝区疼痛、恶心、呕吐,甚至伴有血小板减少、凝血障碍,随时可能发生抽搐。

定期产前检查对于及早诊断和控制子痫前期,防止病情急剧进展和恶化的意义重大。协和每个月平均出生两百多个孩子,子痫前期时有发生,但是发展到重度妊高症的孕妇少之又少,即使通过保守治疗不能控制妊高症的进展,医生也会尽快告知病人和家属,建议尽早终止妊娠。产科在任何时候都是把保护大人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不会像电视剧中动不动让家属选择“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必要时,会以放弃孩子为代价,总之,不会让孕妇走到抽风这一步。

中国妇产科学的创始人林巧稚医生对产科的一大贡献,就是建立了产前检查体系。她当年奔走四方呼吁的“妊娠不是病,妊娠要防病”,主要针对的就是妊高症。协和产科多年来一直受益于林巧稚医生对这一规范的创建。我参加工作以来,抽风昏迷后从外地外院送来协和急诊的妊高症产妇隔三差五,但是在协和建档的孕产妇中,严重到子痫抽搐的孕产妇凤毛麟角。

大多数重度妊高症和子痫后昏迷的危重病人都来自周边地区,例如顺义、平谷、廊坊、香河、三河、霸县、任丘,这些地方虽然离北京很近,但因为没有什么大风景,也没有由头,更没有时间,我从来没有去过,却因为频频转来产科的危重病人,我对这几个地名就和自己做梦都想去的大溪地、布拉格、圣托里尼岛以及忧伤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一样,耳熟能详。

生孩子为什么会抽风,目前从发病机制上还没完全搞清楚。每次大会小会各家学说、多种理论体系争吵不下,至今仍无定论。虽然机制不清楚,但是不耽误临床治病。最早这个病也叫“妊娠中毒症”,可见怀孕本身就是病根,终止了妊娠,病情多迅速缓解,愁困烟消云散。

小时候我不听话、让我妈操心的时候,我妈常说她养了个“要账鬼儿”。现在想想我们这些孩子算什么呀,这种妊高症妈妈肚子里的孩子才是不折不扣的“要账鬼儿”,外加索命追魂,我们那点调皮捣蛋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他们才是真让亲妈欲哭无泪的主儿。

眼前这个病人怀孕后只做过一次B超,大夫说孩子挺好,她就再也没登过妇幼保健院的大门,如今病到了这个份上,神仙也无力回天了。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把孩子尽快剖出来,尽快终止目前的妊娠状态,才可能救大人一命。

她男人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颤颤巍巍地问我:“大夫,我老婆才怀七个月,现在剖,孩子能活吗?”

“孩子能活最好,但是几率非常低,不能活的话,我们也必须接受现实。”

“大夫,我老婆第一次抽风的时候,大夫就让我们剖了,我们没在当地剖,就是因为我们那儿的医院水平有限,儿科没有暖箱和呼吸机,抢救不了孩子。大夫你知道吗?我们做过B超,是我家亲二姑给做的,肚子里头是个男孩,我们家三代单传,就是因为要保这个孩子,才包了救护车来协和了,光路费就花了一千多啊,大夫。”

他的意思我都明白。他的眼光中充满了失望,他一定在想,我们都花了这么多钱折腾了这么远的路来协和了,你们怎么可以说保不住肚子里的孩子呢?他的眼光中充满了沮丧:早知道来你们这儿也保不了孩子,也是让我们剖,那我们还不如就在当地剖了呢,还折腾来你们这儿干啥?他的眼光又充满了期待、依赖以及最后的请求:大夫,我们家三代单传啊,都拖家带口不远几百里来到你们协和了,您就帮帮忙,想点办法吧!

我说:“现在,孩子在子宫里的情况很糟糕,而且孩子是造成大人生命危险的最重要因素,孩子出来了,大人可能很快就好了,孩子要是不出来,大人随时可能再抽起来,她已经抽过几次了,现在意识已经不太清楚,再抽怕是要命的。”

那男人看着我说:“不是说还有保大人或者保孩子的说法吗?大夫你怎么不让我们选呢?”

我说:“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话都是胡扯,你电影看多了,那都是不懂产科知识,又不深入生活的编剧和导演瞎糊弄事儿呢,咱可不能拿那个当成科学。我问你,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你懂吗?”

家属看着我只是一个劲地眨巴眼睛不说话,好像没懂。我也真是不接地气,这个时候用什么成语,耍什么文青!

我重新解释:“不存在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说法,因为大人要是保不住了,孩子一定比她早走。再说了,你这孩子还没谋面呢,就算他是个男孩,难道你舍得一个跟你过了这么多年日子的老婆不救,去救他吗?再有了,你想想,你老婆人家好好一个黄花大姑娘,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不是为了给你们家传宗接代。”

那男人被我这么一说,满脸通红,吭哧了半天,又问:“孩子现在出来才七个月,到底能活吗?”

我说:“这么说吧,如果母亲没有任何毛病,只是因为早破水或者不小心摔个跟头等等原因发生了早产,在目前的医疗条件下,如果有足够的钱,孩子的存活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您的孩子不一样,一方面,母亲是妊高症,胎盘中供应氧气养料的微血管长期持续处于痉挛状态,供血不足,造成这孩子的生长发育远远赶不上正常胎儿,体重小,我们通过B超估计,胎儿才相当于六个月大小。另外,母亲抽风后,因为严重缺氧,孩子在肚子里已经是奄奄一息,能活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是非常小。我的建议是放弃孩子,救大人为主,当然,如果您不放弃的话,我们一定会尽力安排抢救,但是能不能抢救过来真的不好说,要是救过来了,送到儿科的后续治疗费用会很大,需要很多钱,而且孩子在以后的生长发育过程中,不论是智力,还是体力、耐力、抵抗力、免疫力都可能会有问题,这些事实都是我必须告诉您的。”

他站在那里半天不说话,也不签字,就愣着。要知道,一个普通老百姓在突然面对如此的生死抉择时,心里得多么难受,要多挣扎才能做出这个决定,签这个字。

我深深地了解和理解他的痛苦,但是我不能允许他想太久,我不能让他痛苦地焦灼和考虑几个小时。因为初次子痫发作后,原则上两个小时之内就应该终止妊娠,现在,已经在院外错过了很多宝贵时间,他老婆的情况正在变坏,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就看我们能不能把她拉回来了。不是医生不允许他多想,是病情不允许,生命不允许,时间不允许。

我说:“我知道我不应该影响你如何做选择,但是我实话告诉你,应该说你是没有选择的。大人都抽得昏迷了,越早做手术救活过来的可能性越大,你必须马上签字。至于肚子里的孩子,你也不要太纠结,就算你有钱或者有亲戚朋友愿意借给你,你有几十万拍在这里,能救活的可能性也很小的,这不单纯是钱能解决的问题。现在集中精力救活你老婆最要紧,等她身体恢复好了,你们以后再生一个完全没问题,你们都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下他很快点头,表示听懂了。

要说俗语,不能说成语,让他知道你时刻在设身处地替他着想,而不是列出一二三,好话赖话都说清楚,然后冷眼旁观,或者吆喝他签字。我已经在水深火热的产房中迅速成长。

“听说这个孩子剖宫产了,下个孩子还得剖,那大夫,反正这个孩子也活不了,能让她顺生吗?还是别剖了,我们是农村的,不瞒您说,这次来北京的钱还都是亲戚们临时凑的,自己生是不是能省点儿?”

“这个没得商量,就算孩子活不了,我们也得把他剖出来。生孩子是瓜熟蒂落的事儿,而且要肚子疼了才能生,您这孩子才七个月,根本没熟,距离真正临产还有两个多月,现在是分秒必争,咱们等不起。再说了,就算你老婆已经开始肚子疼了,我们也不能让她生,因为生孩子是重体力劳动,你爱人以前又没生过,第一胎最起码要生十几个小时,你看看她现在的状态,这相当于把轮椅上的瘸子架到跑道上,用鞭子赶着她跑马拉松,根本不行的。”

听了我这番“掏心窝子”的话,他拿过我手里的笔,准备在同意书上签字,却比画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写字,他把笔递给我说:“大夫,我本来文化不高,这一着急,彻底不会写字了,您替我写吧,我信得过您。”

我说:“谢谢你的信任,但是这绝对不行,就跟到银行办存折一样,您必须自己签字。”说着,我熟练地掏出白大衣兜里的小笔记本,翻到第一页,上面是我专门为“花被子”患者和家属事先准备好的一行楷书大字:“了解手术风险,同意手术。”“你照着把这行字抄下来,再写上自己名字就行了。”

他重新拿过笔,歪歪扭扭地照猫画虎签了字。

我能看到他眼里噙着的泪水,鼻尖上悬着的鼻涕,颤抖的双手,哭泣的心。我看着他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艰难写下的歪歪扭扭的一行字,他的名字、他和病人的关系,还有对于这个家庭无比苦难的日期。

内心里,我多想留下来安慰他一下,就像安慰自己的亲戚一样,像唠家常一样,听他说说心中的痛,告诉他别难受,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这样选择最理智,代价也最小。但是没有时间了,我要开手术前的各项医嘱,护士才能帮他老婆做术前准备,要备皮,插尿管,抽血做各项术前化验,要送血样到血库配好手术中可能需要用的血。

庞龙看了病人后嘱咐我:“联系放射科,在病人进手术室前拍个加急CT,明确一下目前的脑部情况。毕竟她在家里已经抽了好几次,有没有脑血管意外还不清楚。这种农村病人从来不做身体检查,有没有脑部原发病也不知道,手术后到底能不能醒过来还是个未知数。”作为上级医生,他想得比我多。

我还要联系手术室准备急诊手术间,联系麻醉师商讨麻醉方式,还有就是一大堆的病历文件必须在上手术台之前准备好,这些都是我这个小住院大夫的事儿。另外,我通知了儿科准备暖箱和抢救盒,万一孩子出来是好的,我们还是要义无反顾进行抢救的,虽然这种可能性非常非常小。

整个下午,产科上下齐动员,实习大夫都跟着脚打后脑勺了,医院的心内科、呼吸内科、内分泌科、急诊室、麻醉科和ICU都被我们带动着,忙活起来。

甲亢的孕妇必须同时控制感染和甲亢危象,我们趁着孕妇寒颤高热的时候,抽了血进行细菌培养,希望找到致病菌。病人打哆嗦的时候正是细菌入血的时候,这时候抽血,我们才有可能收集到细菌进行培养,才有可能找到感染的元凶,才有可能根据药物敏感试验有的放矢。

细菌培养至少三天才可能有报警,六七天才可能出药物敏感试验结果,而这期间我们不能干等。我找到呼吸内科的会诊大夫,讨论选用何种抗生素既对母儿相对安全,又能有效并且尽可能广泛地覆盖可能感染的致病菌。

如果药物选对了,治疗很快就会见效,如果选得不对,几天后的细菌培养结果会指导我们重新修正治疗方案。对于急症,我们没有时间瞄准,必须先开枪,打准了当然好,打不准再重新校正准星。

实习同学刚从内分泌科轮转过来,近水楼台,我派她直接去找她原来的带教老师,实习的时候李大夫也带过我,是我最崇拜的内分泌医生,请她协助控制甲亢危象,一定是最让人放心的,后面的处理需要情况稳定了再说。

护士给子痫病人进行了4克硫酸镁的推注和7.5克硫酸镁的持续性静脉点滴,又在另外一条胳膊上建立了静脉通道挂上降压药,拍了头颅CT后,她被推进手术室。

上台之前,我又听了一次胎心,非常微弱,大概只有60次,可以用奄奄一息来形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出所料,从子宫里捞出来的时候,孩子软得就像一根面条,不仅没有有效呼吸,小小的胸腔上下忽闪微微起伏了几下,连心跳也没了。

接孩子的琳琳在手术台下处理了脐带,按照老规矩,接孩子的医生应该给孩子系上写着他妈妈名字和床号的手腕条,之后,把新生儿放到婴儿车里推回病房。而这个孩子,确切地说,他已经不是新生儿,而是一具小小短短不到40厘米长的尸体,按照当时医院的规定,要么送太平间,要么送病理科进行尸体解剖,要么交由家属处理。按照事先讲好的,我们要把他直接交家属。

琳琳问:“家属拿被子了吗?怎么着也得包好了才能送出去吧!”

护士长说:“没有,我出去问问,可能在他们家人手里呢。”

过了一会儿,护士长回来了,说:“家里人没准备被子,那男人只拿了一个红蓝格子的塑料编织袋准备装孩子。”

琳琳大声说:“这家人也太缺德了,就算放弃抢救,那他也是个孩子呀,怎么也不给准备个小被子什么的?难道要我们把孩子光溜溜地交到他们手上,直接装到塑料编织袋子里,再让他们随便抛尸荒野吗?我绝对不干这事儿,我虽然不信佛不信教,但我是个有信仰的人。”

护士长说:“别怪他家人了,农村来看病的,出门的时候肯定没想到来了医院就上了手术台,孩子就见天了。你别着急,先把孩子放暖箱,我想想办法。”说完,护士长转身出去了。

今天老窦被派来协助琳琳和儿科大夫抢救新生儿,结果英雄没有了用武之地。他看着开放暖箱上死去的胎儿,对琳琳说:“小石头,你会抢救新生儿吗?”

“基本的动作和步骤都会,我会清理呼吸道,会正压给氧,能背下抢救步骤和全部抢救药物的用法用量。”

“那你会给重度窒息的孩子进行气管插管吗?”

琳琳说:“理论上会,只是来产科的时间短,还没有机会进行实地操作,听说要等我们到了住院总医师阶段,才有资格练习新生儿的气管插管。”

老窦指了指台上的死婴,说:“机会来了,你要不要试试?我教你。”

这确实是练习气管插管的大好时机,平时抢救新生儿都是十万火急,住院总医师、主治大夫才有机会上手,旁边站着的是教授,不可能让我们小大夫轮番演练和学习,只有在一旁看着的份,虽然平时可以在塑胶教学模型上练习,但那和真人根本不是一回事。到底如何巧妙地挡开舌头置入喉镜,如何在不伤害孩子的情况下,轻松巧妙地挑起会厌,如何正确识别声门裂,如何把气管插管插到气管而不是食道,到底插入多深合适,如何判断插管的位置,如何判断插管过深或者过浅等等这些重要环节和细节,我们仍然仅限于理论和模型操作。

琳琳没有贸然行动,她问手术台上的庞龙:“领导,这样做行吗?”

庞龙正在带我缝合最关键的子宫肌层,他没有抬头,说:“病人是全麻,虽然她看不见也听不到,原则上是不行的。但实际上,你尽快尽早地学会气管插管,对下一个出现窒息、随时需要你抢救的孩子是有用的,机会难得,抓紧时间练习吧。”

庞龙的剖宫产是科里最快的,为了跟上他的节奏,我不敢分心去看他们如何在那个死婴身上练习气管插管。他们的声音很小,也听不太清楚,我唯一的祈盼是,他们不要把这孩子奇迹般地鼓捣活了或者哭出声来,这是一个还没生下来就已经被放弃的生命,即使在医生的抢救下发出几声呼吸,如果没有后续强大的技术支持和父母充裕的经济实力,仍是活不长的,还是不要发出生命曾经的哭喊为好。

缝合子宫肌层,并且关闭了膀胱腹膜返折后,我稍稍松了一口气。抬头看护士长回来了,手里拿了一件大号手术巾,对折一下正好变成一个小被子。

一贯聒噪的琳琳接过小被子,一句话都没说,把那个刚刚见天就去了天国的婴孩很认真地包好,就像在包一个熟睡的宝宝。抱起婴孩之前,我发现她注视着孩子露在包被外头的脸,用纱布轻轻擦掉婴孩嘴角因为插管损伤留下的一小块血迹,并浅浅地向婴孩鞠了一躬,那浅浅的动作极其隐秘,好像不愿意被别人发现,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出了手术间。

这让我想起大学里第一次上尸体解剖课,老师让同学们共同向尸体鞠躬并且保持静默的一刻。

孩子交给家属后的情况可想而知,而我根本不愿意去想象。但是,婴孩嘴角的一抹鲜红浸入我的脑海,总是不经意地想起,或者在梦中相遇。

有一次,我把这梦境告诉庞龙,他说:“小文艺女青年都这样,别想太多了。这个死婴的一点血迹,能够帮助小石头和你们这样的年轻医生迅速成长,就是为了帮助更多的孩子,让真正有生还机会的婴孩不再流血。琳琳为那个婴孩鞠躬并且静默了,我想,老天会原谅她的。你们都是好孩子,懂得生命和尸体同样需要尊重。过这么久了,还惦记着这件事儿,是有情怀的人,将来都能成为好医生。技术这东西,早晚都能学会,决定你们最后能够达到什么层次的,其实是心性。”

“琳琳有一天告诉我,她还是很内疚,忘不了那个孩子。”

“别想太多了,这事儿最起码当时小石头还请示过我,记在我头上好了,我不怕。你要是真正亲眼见识过咱们科里个别人的行为,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个别人?”

“对,咱们科里的精英人士,为了练习新生儿插管,中午饭都不去吃,就等在计划生育中期引产手术室的隔壁。死婴一生下来,如获至宝。在死婴身上反复练习多次之后,满足并且潇洒地拂袖而去,连块单子都不给孩子盖上。曾经的小生命,在为医学进步贡献最后一份力量后,满嘴是血,肚子被加压给氧的气囊吹得老大,然后就这么浑身赤裸被扔在冰冷的操作台上。真是罪孽深重啊!当时我还小,跟你们差不多,我找了块尿布把孩子盖上,又低头静默后,才叫护士把尸体收走的。高级知识分子扎堆儿的地方人才多,个别人相当聪明,这种聪明表现在各个方面,会忽悠病人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自己的科研组,会写论文,会拍马屁,向上能走高层路线建立人脉,向下略施恩惠便能笼络一群马仔,唯独缺乏的是一份悲天悯人的情怀。与同年资医生相比,他们的个人技术和业务职称都在迅速提升,在励志和成功这条路上实在跑得太快,甚至忘了停下来等等自己的心灵。在他们身上,技术已经爆炸,智慧却还在门外徘徊。”

手术后第一天,抽风的产妇醒了,查房之前我给她的伤口换药,突然发现床上的人变样了,好像漂亮了许多。病人看到我,笑了,说谢谢大夫。

她笑得很美,从醒来一直到拆线出院,大概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她一直没有问过我关于孩子的事情。也许她不愿意主动碰触心底仍然鲜血淋淋的伤口,也许她认为那是她自己的事,大夫救了她的命,不能再麻烦和打扰大夫了,要怪也是自己的命不好。

出院时,我嘱咐她回去后要按时吃降压药,如果血压正常了,就在当地内科医生的指导下缓慢减量,产后42天,一定要回医院进行产后复查。她问了一些关于药物的服用方法,还有几天后可以揭掉纱布等杂事,还是只字未提她的孩子。

我几次想告诉她别伤心,不是你家男人不愿意花钱抢救,也不怪你们家没钱,而是孩子月份实在太小,从子宫里拿出来的时候情况就已经很糟糕,真的没有抢救的机会和价值。我想告诉她别伤心,他们以后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但是,我实在找不到机会把话题转向孩子。这时,我兜里的呼机又嘀嘀嘀地叫响,我马上又要去急诊看病人。不知道她的男人如何向她解释这些天里发生的一切,她会不会原谅他,会不会埋怨他,他们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她会不会产后抑郁,他们会不会离婚……

走在去急诊的路上,我突然发现,也许并不是我找不到谈话的切入点,而是她淡淡的微笑一直在拒绝我。她不需要这些信息,她能一个人挺过去,或者,她从来没有奢望过来自我这个整天忙忙碌碌、说话连珠炮一样的大女孩假小子年轻大夫的情感慰藉。

那一刻,我发现病人对我们医生的要求真的不多。然后,我一个人,泪流满面。

那以后,我又管过好多重度妊高症患者,我发现她们都很漂亮。

我问庞龙:“领导,您说这是为什么?难道漂亮的小媳妇更容易得妊高症?是不是上天给了她们姣好的容貌,同时就要给她们生孩子的磨难?红颜薄命莫非真的有科学根据?或者咱们统计一下,说不定能发现妊高症发病的独立危险因素呢,说不定能发表SCI呢?”

庞龙说:“整天SCI,我看你都快疯魔了,那东西还有一个说法你知道吗?不是美国的科学引文索引(Science Citation Index),而是中国的愚蠢索引(stupid Chinese index)。你才工作不到一年,好好看病人最重要,SCI留在以后再说。”

“嗯,记住了。对了,您还没分析一下为什么妊高症的病人都漂亮呢!”

“你可真够轴的,还穷追不放。要我说,也不见得是真漂亮,只是病人来的时候都是十万火急,你忙成热锅上的蚂蚁,哪有工夫看病人长相,再加上妊高症病人都水钠潴留,脸肿得跟包子似的,完全走形了,再天生丽质的也觉不出好看来。经过咱们的治疗以后,病人消肿了,你也有工夫八卦了,病人病好了,脸上也有笑容了,脱胎换骨一般的神清目爽,所以你才觉得病人变漂亮了。”

他说的总是很有道理。

“唉,生个孩子竟有如此磨难,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

“孩子是上天的礼物,但是最好的东西从来不是独来,他带着所有的东西同来。”

“谁说的,这么有哲理!”

“泰戈尔,《飞鸟集》。”

这位哥,真是我360度全方位偶像,不光接地气,还能动辄文艺。

第三个大肚子怀了八个月,怀孕后体力一天不如一天,婆婆开始怀疑她犯懒,家务活什么都不干。她最近晚上睡不好觉,夜里经常憋醒,要坐起来大口喘气,或者打开窗子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才能好过一些。再后来,就只有坐在炕上捯气儿的份了。到当地医院检查,才发现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心脏的室间隔天生就没长好,有一个大窟窿,当地的妇产医院说根本没有治疗条件,赶紧转协和吧。

老太太和儿子一边推着平车进病房,一边叨咕:“这女娃刚嫁来我们家时挺好的呀,没病啊。”

一听,这是孕妇的婆婆。我说:“大妈,不怀孕的时候她就有病,她这是打娘胎里出生就带来的病,是先天性心脏病,只是你们一直不知道罢了。”

婆婆说:“那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呢?她一直看上去挺好的呀。”

我说:“不怀孕的时候,她的心脏只管她一个人,所以还能凑合着用,怀了孩子以后肚子一天天增大,一颗心要带着两个生命跳,她就受不起了。达到临界点后,心脏功能无法代偿就心力衰竭了,您家媳妇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

那老太婆一听,做恍然大悟状,惊呼:“哎呀,原来是这样啊。”我终于松了口气,心想,这回没用成语,也没用俗话,几句话就把病情解释明白了,真是进步飞快。

没想到老太太把孕妇推进病房后,拉着儿子说:“傻小子,敢情她这病是娘家带来的,你赶紧打电话让她娘家来人,这两万块的住院押金可不能都咱们一家掏了。”

当时要是照照镜子,我一定已经是七窍生烟,怒发冲冠了。但是,我实在顾不上鄙视这老太婆,太多的事要做了。

这个孕妇根本顾不上回答我的病史询问,就拿一双大眼珠子瞪着我们,艰难地喘着粗气,还不停地咳嗽。护士从库房里拿出好几个大枕头,顶在她的后腰上,让她坐着,双腿下垂到床沿,这是减少心脏负担最好的体位。我让护士给她静脉注射了强心和利尿药后,赶紧呼叫心内科医生过来会诊,同时提醒她带便携式的床旁超声。

心脏方面的东西太专业,除了简单地控制一下心衰,我不敢也没有能力涉足太多。这个龙哥也经常警告我,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绝不能长时间把病人放在自己手里闷头瞎鼓捣。

在心脏病孕妇的床旁,我们再一次全面评估了心脏的结构和功能。这病人的室间隔上有直径1.5厘米的一个大窟窿,血液已经从右心室向左心室进行分流了,简称右向左分流,这比左向右分流可怕得多。左侧是有氧血,分流一部分到右侧后,经过主动脉射出的仍是有氧血,问题不大。但是,一旦右向左分流,情况就会很糟糕。右心血液富含二氧化碳,掺杂到左心的有氧血中,无疑会降低流向全身各个组织器官的血氧含量。

另外,通过床旁超声心动图的检查,我们粗略估计了一下肺动脉压力,足有100多,快超过病人的动脉压了。也就是说,她已经快没有力量把全身收集来的静脉血泵进双肺进行气体交换了。

先心病,室间隔缺损,心衰,肺动脉高压,艾森曼格综合征。她心脏的情况太糟糕了,对于这台发动机的能力和潜力,我们已经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减少负荷,她身上最大的负荷就是胎儿,必须马上卸载,否则心脏撂挑子的话,娘俩儿一块儿完蛋。

庞龙很快给我指示,积极抗心衰、降低肺动脉高压等内科治疗的同时,我们产科必须马上剖宫产终止妊娠。这个孩子已经有八个月了,胎心监护显示,他在妈妈肚子里的情况还可以,送到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花些钱应该完全能活。

庞龙这次对我下了死命令:“妊高症的病例你能让家属放弃抢救胎儿是正确的。但是这一个,你必须把孩子给我谈活了,这孩子可能是这个女人这辈子做母亲唯一的机会和希望了。别太吓唬人家,少说早产儿那些个少见、罕见的并发症,什么智力、身体抵抗力这些个敏感词儿都少说,一定要让他们同意抢救孩子,借钱也要救。另外,建议他们在剖宫产的同时进行输卵管绝育,如果她这次足够幸运能够捡回一条命,以后决不能再拿生命冒险去怀孕了。”

“还有,”他一把抓住我说,“绝育的事儿你单独和孕妇与家属谈,这是他们两口子的事儿,别让那老太太掺和,我看她不是善茬儿,一直在儿子耳边嘀嘀咕咕的,估计起不到什么好作用,这些老太太都是老搅屎棍,我见多了。”

又一番苦口婆心之后,孕妇和她爱人都同意尽快手术,并且同意绝育。但是她爱人表示还要和家里人最后商量一下,再回来签字。我说:“为了你媳妇将来在家里的地位,也为了日后你少受你家老太太的各种唠叨、嘟囔和埋怨,就算为了自己耳根子清净,你还是别和你妈说绝育的事儿了。”

“大夫,我明白,这是我们俩自己的事儿,这个孩子好不好我们都不能再生了,我真不知道怀孕能把她闹成这样,我真后悔,我对不起她。”

“别埋怨自己了,这不怪你,你能这样想是个好男人,快去商量吧,越快越好。”

出去找化验单路过家属等候区的时候,我还是被老太太给抓住了。老太婆问我:“大夫,老百姓都说七活八不活,我们这早产的孩子正好八个月,能救活吗?”

我说:“这些老话我也听说过,但是现代医学证明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妈妈肚子里的孩子多长一个月就更加成熟一个月,抢救的成功率就越高,花的钱就越少,这个我保证。”

“那您能保证孩子一定救活吗?”

“那可不能,我们只能保证尽力,但是不能保证结果,这是科学,不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事儿。”老太太咂巴几下嘴,没说什么,扭身走了,说还要和家里人再讨论。

过了一会儿,孕妇的娘家妈和几个兄弟也来了,双方在病房门口一会儿大声争执得不可开交,一会儿又都沉默不语,陷入冷战。最后,他们同意做剖宫产,也同意抢救孩子。这个决定虽然做得迟了一些,但是非常明智,我们都很高兴,鼓足干劲上了手术台。

孩子哭得很好,他被放进暖箱,由儿科医生直接推到NICU。庞龙带着我尽快缝合了子宫,又带我做了我人生第一例双侧输卵管结扎手术。因为是急诊手术,我没有来得及提前看解剖图谱和手术学,但是,龙哥讲得特别清楚,那手术几乎印在了我脑海中。

首先辨认输卵管峡部的无血管区,在系膜部位注水,用尖刀切开浆膜层,用妇科手术器械中最精巧的蚊式钳游离出大约1.5厘米的输卵管,钳夹两端,切除中间的一小段输卵管,送病理科进行最终确认,4号线结扎近端,再用该线连续缝合切开的浆膜层,将近端包埋于输卵管系膜内,再将远端结扎并且保留在系膜外。如此一来,输卵管的两个断端一内一外,再难相通,精子和卵子见不到面,彻底失去了结合的可能。抽心包埋法绝育术是目前为止全世界最保险的避孕方式,成功率将近100%。

下了手术,我和琳琳一边喝水,一边聊今天的病人,总结经验教训外带八卦。

琳琳说:“你知道吗?最后那个心脏病人,新生儿送到NICU的一万块钱押金是娘家人出的,我路过门口时听见他们争吵了。”

我说:“这家的男人不错,就是老太婆过于势利和狡诈,也真够缺德的,我给他们时间讨论,敢情他们不是讨论母亲和孩子的安危,而是讨论哪部分钱该由哪家负责,讨论如何更加公平公开地摊派和承担风险和人民币啊。”

琳琳说:“这算什么,管怎么一个过程呢,只要最后拿出钱来救人,都是好样的。我在妇科实习的时候管过一个巨大卵巢囊肿的小媳妇,手术后,她婆婆第一句话就是问我,这么大的瘤子要多长时间才能长出来。那天手术做得特顺,我还混到从里到外全层关腹,结果一高兴没管住自己这张嘴,随口说了一句,哎,这么大的瘤子可真少见,不是恶性的真万幸,怎么也得养个两三年才能长这么大个儿。后来我才知道,那小媳妇才过门一年多,出院结账的时候,手术费愣是人家娘家人出的。你说我怎么那么多嘴呢?我这不是倒霉催的吗?”

我说:“钱就那么重要吗?你说说,婆家要是干出这样的事儿,以后还怎么相处啊?”

琳琳说:“那有什么,有些人是从来不考虑亲情的,捂住自己的钱袋比什么都要紧。而且我发现,越是这种计较钱的人,家里头越是过得不怎么好的,家不和万事不兴,越过不好就越挣不到大钱,反过来就越计较小钱,整个就是穷生奸计,恶性循环。也好,当婆婆的这时候省下一万块,等老了抬不动腿儿了,儿媳妇自然也不会管她,正好拿钱去住养老院,或者请小保姆给自己端屎倒尿。这世界上的事儿啊都是平衡的,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作为一个妇产科医生,看了很多年人间冷暖后,已经没有精力和心情去质问谁、评判谁,或者帮着哪一方吵架说理了。总之,只要有人出钱救大人救孩子就好,哪怕没钱,我们有能力救治病人就好。钱能解决的事儿都不是难事儿,最怕的就是不缺钱,一大捆人民币码在护士台,医生仍然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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